黔城的夜晚总是很沉静,在接近冬季时,空气中便已透露出刺骨的冰冷气息,让人不敢去想,该如何度过凌冽的寒冬。
一片片隐秘的心事,就随着这场飘零的雪,在冰冷的长夜中,各自孤寂地思索着。
巡防营的将士们有着统一分配的住所,地方不大,但在黔城之中,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落脚之地。
巡防营的火把将黑夜撕开一道狭小的口子,此时,黔城百姓多已熄了灯火,只有星星点点的光,不知所谓的散落。
在寻常百姓看来,这些星星点点的光,已然算是对并不富裕的油蜡的挥霍。
在这番场景下,那座似乎比整个黔城更加明亮的宅邸,也就自然而然显露出富丽堂皇的气息,无需跨越紧闭的大门,便能想象到其中是怎样的雕梁画栋,金碧辉煌。
崔彻从客栈房间的窗户像外望去,眼神正好对上徐府大门悬挂的两只灯笼,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,只觉得那灯火比夜更冷,冷成了一对只有在阴曹地府中才能寻到的眼眸。
未战先怯显然是不好的征兆,他急忙运转起心法,平复自己复杂的心绪。
只是那些不舍,悲伤的情绪仍然如潮水般涌来。
巡防营的使命便是守护这座城市,就算面前是阴曹地府,他崔彻也要踏进去。
他不想让那把剑再吞噬更多的血,也不想让那座墓园生出更多的鬼,无论如何,所有事情都会在明天了结。
这黔城的天不会变,也不能变。
崔彻清楚地知道,天不会变,天只会塌。
他望向这仿佛在准备迎接他的冰冷长空,想到在睡梦中仍牵挂自己的妻子,不知她是否会在无数个夜晚中,日复一日等待着他的归来
腰间的剑仿佛感知到他的情绪,发出阵阵抚慰的轻鸣声,安慰着视死如归的剑客。
在这把剑看来,此行并算不上凶险。
凶剑虽噬人不少,但持剑之人一身气息朴素,显然未入结台,而崔彻步入结台已有多年,在结台修士中,也不能算弱。
崔彻回应着剑的安慰,隐藏起自己沉重的叹息声。
剑毕竟只是剑。
它不懂自己挡在了谁的路上。
但崔彻知道,他还知道那个人的路,连城主都挡不得
城主本可以出手终止这场悲剧,但不知为何原因,他并没有出手。
无论是无心还是无力,其后隐藏的真相都叫人不寒而栗。
所以崔彻必须走上这条路。
这样他就不必再数,还会有多少人一去不回。
崔彻将窗户合上,步入黑暗之中。
窗外的雪仍然在下着,下到它该去的地方。
即使是华贵如徐府,仍然会逐渐被一点点的积雪覆上。
雪慢慢堆积在他的衣袍之上,仿佛要把那道瘦弱的人影压垮,然而那道人影只是退后一步,便躲进了屋檐之下,无言地看着面前如剑般飞舞的雪花。
即使站在屋檐之下,徐程仍然能感受到风在撕扯着他的身体,雪借风势几乎织成一道锋锐的帷幕,又好像一张噬人的巨口,借着飞雪隐藏起自己充满愤怒的双眸。
徐程伸手接住一片雪,感受着指尖冰冷的寒意。
不知为何他感觉今年的雪格外沉重,好像落下来的不是雪,而是天。
或许,是因为他所行的从来是逆天之事。
黔城中百姓皆知,徐家那位家主是少年白发,如今不过四十有余,垂下的青丝已然白得更甚于任何一场雪,很能作为徐府工人们闲聊时的谈资。
谈起那位白发男子,寻常黔城人大都含着一丝敬畏。究竟要多少个日夜劳损心力的谋划,才能让素衣璀璨,青丝染雪?
一个没有修行天赋,却孑然一身打拼下了徐府的一切的人,究竟背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秘?
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。
除了徐程自己。
黔城中最大的富商本来姓王,然而直到那位老爷临死之前,他也没有想明白,那位不是修行者,甚至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徐程,是如何做到如此出色的谋划,仿佛他不是手无寸铁的凡人,而是能窥探天机一角,较浓风云的人间游龙。
徐程总说自己的运气很好。
但他自己知道,这不只是运气好。
他最贴身的金丝软甲之后更贴身的里衣,左胸处是一本散发古朴韵味的书卷,那册书的封面的淡淡的青色,面上几个大字确是刺目的猩红。
《演天算法》。
“演天算法,以命催之,行逆天之事,为天地不容……”
徐程裹紧了自己的大氅,在屋檐下来回踱步,他的手中是两颗如那册书一般血红的珠子,随着他的步伐在手中以诡异的路线一同行走着。
那一对红珠散发着无穷的血气和怨气,绕是徐程这般见过无数血腥场面的人物,也不由得有些心惊。
这对珠子背后是二十余名血气方刚的剑客,其中修士占据大半,更有天赋异禀的少年折损其中。
二十多个人,二十多条命。
换自己引气入体,增寿十余载。
徐程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,唯一令他有些不放心的是,魔修在山南早已销声匿迹多年,而横跨那座山的门,十年才会开启一次,如果那人是山北的魔修,那么他在山南已经潜伏了五年之久。
不过这些也容不得他细想,他只是一个在海中沉浮即将溺死的旅人,即使知道面前只是一根稻草,也会拼尽全力抓住。
徐程轻轻合上双目,均匀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微不可察,仿佛真成了一个溺水的人。
他回忆起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一切。
约莫一月前,徐程如往常般从梦中苏醒,看见地上一个昏迷的少年。
昏迷的人是城主的儿子。
他将小城主带入密室中,整理衣容之后,派遣家丁呈递给城主府的拜帖。
得到的回应是,城主身体抱恙,恕不见客。
那一日,黔城正中的演武台上,一袭黑袍执剑而立,用灵气清洗着剑锋上的红色,在他脚边,一位少年剑客的脖颈处涌出一缕一缕的鲜血。
还未等台下怒目而视的剑客们将伤者接下,黑袍便一脚踹在少年头上,那头颅滚滚飞出,落在地上不断向前滚去,几乎要滚到黔城的门口。
“下一位。“
他平淡地开口,仿佛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。
台下沉寂一瞬,紧接着爆发出嘈杂的喝骂声。
群情激愤的剑客正欲跳上演武台,一群家丁便簇拥着徐程挤进了人群之中,待见到台上黑袍向他微行一礼之后,白发男子抱拳开口道:
“这位是我徐家新来的供奉,如有得罪之处,还望诸位海涵。“
徐程脸上是如往常般虚伪的笑,他拼命移开自己的眼神,不去看那颗死死注视着自己的头颅。
罢了。
檐下白发微微摇头,将那些不愿回忆的事驱逐出头脑。
他迈入徐府最亮堂的那个房间,向着供奉的诸多牌位奉上三柱香之后,双膝跪地,虔诚叩首。
机关开启,房间的大门缓缓合上,再不愿施舍给这天地一丝一毫的光明。
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,死去的人便让他死去。
一将功成万骨枯。
门楣光耀处,多少不归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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